莫言：素材故事与好小说

莫言：如果你仔细观察生活，素材随时都可以发生。有一次，我们在西部旅行，因为西部的道路宽阔，车辆比较少，所以车速很快。在汽车高速行使的时候，路面上有很多燕子在低飞，可能在觅食。燕子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是能够急转弯的，它非常敏捷。但是有一只燕子可能判断方向错误，来不及反应，被车撞上了。当时我心里感觉真是很难受，一个生命就这样终结了。后来我在车上昏昏欲睡的状态中，我就想，这是不是也可以丰富发展为一篇小说呢？当然也可以。现在不是燕子孵雏的时候，但是作家可以灵活运用自己的素材。也就是说，尽管在农历八月份有一只燕子被撞死了，作家完全可以把故事发生的时间放在农历四月份，放在燕子育雏的时候。那么由此联想，燕子被撞死了，房檐下的燕窝里，有五只或者四只，等待母亲或者父亲来喂食。

主持人：一般是母亲喂食。

莫言：这个我要查一查，作家为了更准确，也要查资料，很可能母燕和公燕同时喂雏燕。

主持人：爸爸从来不干这事。

莫言：那也不一定。总而言之，在四五月份燕子孵化小燕的时候，有一只燕子突然被撞死了，我们马上会想到，燕窝里的小燕子是多么的可怜，它最后可能会被饿死。假如我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，或者有一个爱心的儿童，他会发起一个运动，给当地的市长或者给当地什么人写信，或者找了他的爷爷奶奶，然后去寻找这窝小燕，帮助死去的大燕子，把它的四只小雏燕喂大。广播电台或者电视台就发广告了，大家观察一下，看看各自房檐下有没有燕子，燕窝里母燕还在不在，观察一下有没有燕子回来喂食，如果没有的话立刻报告我们。结果这条消息一播放，有几十人甚至几百个人来到电视台，说我们家那窝燕子，有四个小燕子，大燕不见了，快要饿死了。由此发起一个救援运动，也就此可以发展成童话、发展成神话，甚至走上魔幻都是可以的。

通过这个故事反映一个主题，就是人类对自然的破坏。有的人带着网抓燕子，抓了以后作为食物吃掉它。或者还有无数的车辆，行驶速度过快，每天都撞死燕子。总而言之，人类施加给动物的迫害是非常非常多。所以，这么一个很简单的细节，实际上可以发展成一部内涵很丰富的小说，甚至可以拍成一个电影。

主持人：您要是写，我们就给您拍。

莫言：童话片，动画片，可以拍得很有爱心，让我们的孩子看。

主持人：它可以衍生成各种题材。大家看到了，今天现场就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人。刚才您讲了燕子这件事，让我们回归到了您作品当中一直关注和表达的生命、死亡、尊严。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《蛙》，这个故事我就在想，没生下来是一种痛苦和残忍，那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，生下来、活下来其实也是另外一种痛苦的开始吗？

莫言：按照佛教的理论，人无非是六道轮回当中的一环，肯定是苦海无边，生出来就是受苦受难的。只有脱离了六道，进入到无生无死的境界里，才算彻底的超脱，但事实上这是不太可能的。我认为佛教进入中国以后，中国的文化作品对佛教进行了改造，把人这一道作为一种最高的、最好的一道了，就是一个人这一辈子行善、做好事，下一辈子可能诞生在一个富贵之家，或者这辈子做了坏事，下一辈子变成了一个牛、一个马，为人所役使。

农村也流传了很多类似的故事，小的时候爷爷给我讲过一个故事：一个人家养了一头牛，结果这头牛是他父亲转世托生过来的，这怎么办？是让他干活还是不让干活？这个人每天要下地劳动，牛本来应该穿鼻绳的，是要用鞭子驱赶的，他家这头牛是不需要的，每天吃完饭以后，他就把牛套背到自己身上，然后说：爹，咱下地吧！这头牛吽叫一声，就跟着他下地了。在《儒林外史》也有这样一个细节，是说和尚不好的：庙里的和尚来抢农民的牛，说这头牛是他的父亲转世，因为他跪到牛前，这头牛就伸出舌头舔他的光头，然后就哗哗的流眼泪。后来有人揭露了真相，这个和尚在头上抹上了盐，牛舔盐就要流眼泪。和尚用这样的方式抢农民家的牛，结果被县官拉去打了好几十大板。当然，这些都是小说家添油加醋的想象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去试验过，牛是不是舔了盐会流眼泪。可见，从古到今有关转世的故事，在文学作品里面都有所表现，民间的口头传说里，那就更加多更多的丰富。

我有幸和杨振宁先生接触，在中央电视台《中华文明之光》节目里面，杨先生为我颁奖，当时我送他一幅对联，是从《兰亭序》里面化来的，就是仰观宇宙之大，俯察粒子之微。杨先生说他家里挂了这么一副对联就是我写的，我真是在杨先生面前写大字，确实胆够大的。而且还敢在杨先生面前谈物理，这也是一大傻了。在茫茫的宇宙当中，地球算是什么？一粒微尘，这个佛教经典里也有所描述，人在地球上又算什么？微尘。从漫长时空这样一个角度来衡量，一万年算什么？一千年算什么？人活百岁又算什么？非常非常短暂的一瞬间而已。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，活得意义不大了，我们争名夺利、建功立业有什么意义呢？在地球这个小范围之内，这么一个短暂的过程，特别容易产生一种消极的悲观的情绪。

所以，从宇宙的角度来讲，我们都是悲观论者。但是我们站在人的角度上来，就是在如此浩瀚无边的、茫茫的宇宙中，在这么一颗小小的星球上，竟然诞生了这么一个物种，他具有了智慧，能够抬头看天、低头看地，能够研究无限可分的微粒物质，也能够探测没有边缘的宇宙奥秘，而我们作为这个物种的一分子，是多么大的荣幸、多么大的福报。相对于其他的动物、其他的植物，作为一个人应该是非常荣幸的，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真是要好好珍惜人生，努力地创造，使人的文化更加的丰富，使人对自身、对外界，对微观和宏观有更加准确的认识。所以，我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讲，我们生下来就要感谢把我们生下来的一切原因。

主持人：尽管我们还要遭受各种折磨和痛苦。

莫言：痛苦是走向成功的必然的道路，当年的痛苦现在已经变成了我们的资本，现在的痛苦也会变成我们未来的资本。而且没有痛苦的经历也体会不到幸福的价值，只有经过了痛苦的锻炼，然后才能够更加地珍惜幸福，也才能够更加清楚地体会到幸福的意义。

主持人：听您的这一番言论，我们可以特别笃定地认为您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。

莫言：是不是有神论者就看怎么样理解，民间有句话，敬神有神在，不敬是泥胎。文革期间把很多神像破坏了，北方很多祠堂叫湾，文革期间砸庙、毁佛，把神像往湾里扔，然后一边砸，一边扔，一边喊口号：有神的上天，无神的下湾。我们的圣贤们对鬼神也是持一种态度，就是一种信仰，相信它有它自然就有，不相信它有它就没有。

我这次在甘肃去民间做了一些这方面的研究，也是碰巧做的。在一个很小的庙宇里面，他们供奉着一块石头，这块石头造型很像孙悟空，我们在儿童连环画上经常看到的一个造型金鸡独立、一腿翘着，这块石头被放在一个非常华丽箱子里层层包裹，他们拉开拉链让我看了看，实际上就是从河滩上捡了一块石头，他们在上面写着战斗佛。大家都知道，孙悟空是虚构的一个人物，斗战圣佛也是西游记里面虚构出来的佛的封号。但是民间却把这块石头奉若神明，每天上香、摆供，有人来磕头，有人来许愿。

那么到底这是一种迷信还是一种信仰？这让我想到了蒲松龄《聊斋志异》里面的一篇小说，就叫孙大圣、孙悟空，故事情节和我刚才讲得大体一样，而且聊斋小说里这个孙悟空已经非常之灵验：有一个比较耿直的秀才，他不信邪，自识有知识，说这个怎么可能呢？《西游记》是一部小说，在科举时代小说的地位是很低的，闲书嘛，就是作家们胡编乱造的，孙悟空怎么可能成了神呢？所以这个孙悟空庙他从来不去。后来他和弟弟一块去赶考，结果他弟弟死掉了。有人说，你看你不相信，这不报应了嘛，你赶快去求一求吧。他还是不相信，就是不去，过了没几天，他又一个弟弟死掉了，最后全家死得剩下他一个人，而且还患了很重的病，生命垂危，悟空就来给他托梦。这个时候他不得不相信了，最后没有办法就屈服了，那么他的病也好了。

所以，蒲松龄在《聊斋志异》里面有一段评论，大概的意思是：众人的信仰，会使一件平凡的物品具有灵性，千百万人的善念，就会形成一种巨大的社会力量。当我们全社会的人都有善念，汇集在一起的时候，就能够移山填海。千百万人的这种信仰，很可能使一块石头变成具有灵性的神物。我很信服蒲松龄先生这一段评语，我同意他这个观点。

主持人：所以人一定要有正性、正念、正观，汇聚在一起这个力量不可小觑。既然谈到了蒲松龄，我知道莫言先生是极推崇蒲松龄，而且在莫言先生的部分作品当中，的确可以感受到蒲松龄般的诡异，您个人也是非常喜欢，甚至可以用崇拜这个词。我就很好奇，您怎么没向范曾先生求一幅蒲松龄的造像呢？

莫言：我从来不开口向画家求画，也从来不向书法家求字。当一个人还没有成名的时候，我向他求，这个时候是在帮助他。一个画家刚开始画画，我说能不能给我画一幅，他会很高兴，他也很有成就感。像范先生这样的大画家，向他求画还不如说：范先生，你能不能借给我100万元钱？尽管我心里很想，如果他能画一幅蒲松龄给我，我会悬挂名堂之上。

主持人：懂了，懂了。

莫言：范先生为我父亲画过像。去年五一的时候，文化部副部长、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王文章院长给我打电话，说范先生在他那儿，马上到我家去，我当时正在山东高密休假呢，我说别别别，他这么大老远跑来，我们怎么接待他？然后范曾先生拿着电话对我说：莫言，我给你爸爸画了一幅像，要亲自送去。因为我获得了诺贝尔奖之后，很多记者采访我父亲，让我父亲谈他对我的看法，比如说一些企业家要送给我一套别墅，提包可以入住，价值5000万。我父亲就说：不劳动，不得食。我儿子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，要人家的别墅干吗？范先生可能看到了有关的报道，对我父亲很敬佩，而且我父亲年龄已经很大了，今年已经94岁了，所以他就给我父亲画了一幅像，去年五一送到我们家里去了。范先生见到我父亲就深深地鞠了一躬，使我们很感动。这么大的画家，竟然给一个老农民鞠躬，我觉得真是奇迹。他当着我父亲的面把画展开，很大的一个画，用非常简洁的线条勾勒而成，但是非常地传神，寥寥数笔，形神皆备。范先生还给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每人做了个复制品，让我们在家挂起来。所以，我想有了范先生为我父亲的造像，我完全没有必要再去和人家要蒲松龄的画像了。

主持人：刚才谈到莫言先生的作品，我有一个的疑问，我看今天阿姨也在，但是我还想问一下，万一不合适您别怪我。您笔下写了很多女性，其中大部分塑造出来的形象都是妈妈姑姑，怎么就没有一个年轻漂亮的爱人、情人类似这样的形象出现呢？

莫言：也有。

主持人：您说《红高粱》里边的那个奶奶吗？

莫言：《红高粱》里面那个奶奶。

主持人：不算，不完全。

莫言：奶奶也有年轻的时候，我是作为一个晚辈来描写自己的祖先的，描写长辈年轻的时候的浪漫故事，所以奶奶是加了引号的，在高粱地里打滚子的时候也是很年轻的，十八九岁，不要提到奶奶就是白发苍苍的老人，这是在阅读的时候产品一种错觉。我们读《三国演义》一直认为诸葛亮比周瑜要大多了，但实际上周瑜比诸葛亮要大，赤壁之战的时候，周瑜36岁，诸葛亮28岁，这就是我们的错觉。

主持人：您看包括影视作品中出来的人物形象也有这样的错觉，对吧？

莫言：是。所以阅读的错觉一直是存在的，而且这种错觉有时候挺美好的，我们读《红楼梦》也有很多的错觉，比如看到贾宝玉跟林黛玉的爱情故事，你能想像那是两个十四五岁少男少女之间的故事吗？我们觉得他们很大了，十七八，二十多了。

主持人：相对来说情感还比较成熟，给人的感觉。

莫言：古人的情感怎么能比现在成熟呢？他们那个时候接触到的信息很少，看得都是《四书五经》之类的，偶尔偷着看一本《牡丹亭》还是犯禁的，而《牡丹亭》的描写是多么的文雅，和现在的孩子所接触到的东西不可同日而语，所以现在的孩子情感成长，比他们当时要快，要成熟。

主持人：那为什么这事在古代就是千古传诵的凄婉爱情故事，在现在就是父母训斥、学校不耻的早恋呢？

莫言：我想小说家在古代的地位是很低的，在唐朝、宋朝，包括到了清朝，真正有地位的是诗人，有了科举制度之后，真正有地位的是科举成功者，中了举人、考中进士、得了状元，耀祖光宗，那可不得了。这些人在科举没完成之前，不会把写诗当作最主要的任务，一般都是科举成功了，然后就恢复到艺术创作，写写诗、填填词，至于小说写得就更少了。我在淄博一次演讲提到，蒲松龄一直到晚年，最让他最痛苦的、一生耿耿于怀的就是科场失意，他做梦都想有朝一日能考中举人。

主持人：他是到72岁补了一个贡生，其实就是一个安慰奖，是吧？

莫言：贡生就是一种安慰了，岁贡生、补贡生，在科举年代就是给老秀才的一种安慰，也可能是县政府发给他们一点补贴，每年给几两银子。也就是说，只有在科场失意的情况下，才会去写小说。正是因为个人的愿望没有实现，在社会上属于被人瞧不起的失败者，而且也正是这样，他们看透了世态炎凉，尤其是像蒲松龄这种没落子弟，经历过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的这种轰轰烈烈的富贵场面，突然变成了破落户、飘零子弟，这样的对比是多么强烈，包括我们熟悉的鲁迅先生，当年也是出身大户人家，爷爷是做官的，后来家道中落，只好天天跑当铺。富在深山有远亲，穷在大街无人问。这样一种强烈的对比让他一下子对人有了深刻的认识，这样才能写出好的作品来。写人写什么？就是写情感，写人美好的情感，也写人黑暗的不好的情感。那么人的最美好的情感可能就是爱情，所以蒲松龄先生也好，曹雪芹先生也好，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写了这样一种爱情。

如果我们在七八岁的时候读《红楼梦》这些书，会被父母亲批评的，甚至拉出去暴打一顿，他们担心书里面描写的很多东西对儿童是不适宜的，有可能让孩子学坏。事实证明，这是一种多余的担忧。儿童在心智不太成熟的时候，接触了小说当中一些情爱描写，是否这样就能让一个孩子变坏呢？我觉得是不会的，这是一种情感教育，也是一种生理教育，只会让这个孩子更丰富，更善良。当然如果陷入太深了，也不排除其中一两个把自己想象成林黛玉，大多数孩子还是能够正确对待的。

主持人：好，现在我们对《红楼梦》当中的情感也有了新的认知。其实您刚才讲到小说，我们每个人从小到大其实会读很多书，其中小说会占很大的一个比例。特别想请教您，您觉得什么样的小说是好看的小说？

莫言：好看这个概念不好定义，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趣味，每个人阅读的兴趣也在变化。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，他认为好看的就是连环画，一些打仗的故事，但是等他到了七八十岁时候，他感觉连环画就太没意思了。我个人认为，小说是以故事为核心的，当然有一些小说故事性很弱，散文化的倾向比较重，有一些意识流小说也没有故事，只有一些情绪的跳动。但是基本上这种古典小说也好，现实主义小说也好，还是以故事作为最基本的核心的，所以有一个好故事是好小说的一个要素。

第二个是小说是语言的艺术，稍微有点艺术修养的读者，可能要注意到作家的语言。我们读唐诗、宋词，唐诗、宋词也讲故事。但是这些故事很简单，可为什么能够激起我们这么大的兴趣来，让我们一读再读、一背再背、一讲再讲，每次读、每次讲、每次背诵都能感觉到一种审美的愉悦，这就是语言之美。汉语的语言之美，上午范先生也讲了，骈俪之美，实际上就是节奏之美，抑扬顿挫，没有抑扬顿挫就没有诗词。我写打油诗，不懂平仄，纯粹为了押韵，读起来就没有了这种节奏美了。小说其实也是一样，当然小说的语言是漫长的叙述。一首绝句28个字，可以反复锤炼，可以两句三年得，一吟泪双流，写小说如果也这样，一部小说一百万字，那就要了命了，非哭瞎眼不行。所以小说的语言相对而言没那么精炼，但是它也需要风格化。我们看到大段的景物描写，仿佛如临其境，我们看到一些对话之巧妙、之微妙，一下子就体会到了作家对这种人性的准确把握。我们看《红楼梦》，对刘姥姥的描写活灵活现，对王熙凤的描写也很有个性，与他的性格是完全相对应的。这就是我们在读文学作品所能够享受到的一种语言之美。

当然长篇小说也讲究一点结构。好的故事、好的语言，最终目的是要写人，要塑造出栩栩如生的、不同凡响的的人物。鲁迅之所以伟大，不是因为他写过小说，写过小说的人很多，为什么没他那么伟大？关键在于他写了人，塑造了祥林嫂、阿Q、孔乙己、闰土等一批时代鲜明的人物，这些人被他塑造的仿佛就是我们身边人的朋友，他的小说里面有很多人物的心理活动，让我们产生自我关照。实际上，好的小说让我们感觉到是在写读者自己，感觉到作家在与我直接的对话。能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很不容易的，但是像这样的小说肯定是好的。